李家洼的李栓柱掀红盖头时,指尖在颤抖。新娘春杏的凤冠上,珍珠在烛火下滚着光,耳坠却歪了 —— 那是今早他帮她戴时,紧张得手抖弄的。
院外传来乞丐的乞讨声,嘶哑得像破锣。李栓柱想起娘说的 “大婚见乞丐,是福气”,端着碗刚出锅的红烧肉出去,碗沿还冒着热气。
乞丐蹲在门槛边,破碗里的肉没动,却盯着他的红褂子笑:“新郎官,你这媳妇,怕是假的吧?” 李栓柱的脸腾地红了,以为是讨嫌的醉汉,转身想关门,手腕却被攥住,那手枯瘦得像老树根。
“你看她耳后,” 乞丐往院里瞟,“是不是有块青斑?” 李栓柱心里咯噔一下 —— 春杏耳后确实有块月牙形的青斑,今早描眉时他还问过,春杏说是胎记。
拜堂的唢呐声又响起来,是催新人入席的。李栓柱甩开乞丐的手,碗里的肉洒了一地,油星溅在乞丐的破鞋上,竟冒出青烟。他回头时,春杏正站在堂屋门口,凤冠歪在一边,看见乞丐就往门后躲,耳后的青斑在阴影里泛着黑。
“春杏,怎么了?” 他走过去想扶,却被她猛地推开,指尖触到她的手,冰凉得像井水。春杏强笑着往酒壶里倒酒,酒液顺着壶嘴淌下来,在红毡上洇出黑痕,像条小蛇。
席间有个瞎眼的老嬷嬷,是春杏的远房亲戚。她摸着春杏的手,突然 “咦” 了一声:“这手怎么糙得像……” 话没说完,就被春杏往嘴里塞了块糕点,噎得直瞪眼。
乞丐不知何时进了院,正蹲在窗台下啃那块掉在地上的肉,边啃边嘟囔:“三年前的清明,王家洼的王春杏,早就掉进冰窟窿死了……” 李栓柱手里的酒杯 “哐当” 落地,碎瓷片划破了脚,血珠滚在红毡上,竟和那黑痕融在了一起。
春杏突然掀翻了酒桌,盘碟碎了一地。她指着乞丐尖叫:“你个老不死的!胡说什么!” 乞丐慢悠悠地站起来,破棉袄里掉出个银锁,锁上刻着个 “春” 字 —— 那是李栓柱去年在集市上买的,本想当作定情物,却被人偷了。
“这锁,是王春杏的陪嫁。” 乞丐的手在银锁上摩挲,“她娘临死前,把这锁塞给我,让我给她寻个好人家。” 李栓柱想起春杏说过,她爹娘早亡,是跟着叔婶长大的,从未提过有什么老乞丐亲戚。
瞎眼嬷嬷突然哭起来,从怀里掏出个布包,里面是半块绣着并蒂莲的帕子:“这是春杏她娘绣的,另一半……” 李栓柱猛地扯开春杏的衣襟,她贴身的肚兜上,果然绣着半朵并蒂莲,针脚却歪歪扭扭,和嬷嬷的那半根本对不上。
春杏的脸瞬间白了,转身就往柴房跑。李栓柱追过去时,看见她正往灶膛里塞什么,火光中,有根银发簪从灶灰里滚出来,簪头镶着颗珍珠 —— 和三年前在冰窟窿里捞到的那根一模一样,只是那时簪头的珍珠已经碎了。
“你到底是谁?” 李栓柱抓住她的手腕,青斑被捏得发暗。春杏突然笑起来,声音尖得像猫头鹰叫:“我是谁?我是被你害了的冤魂!” 柴房的梁上,突然垂下根麻绳,打了个死结,正是三年前王春杏上吊用的那根。
乞丐不知何时站在门口,手里举着个小小的木牌,上面写着 “王春杏之位”。“三年前你和她定了亲,” 他声音发颤,“却嫌她家穷,在她去找你的路上,推她进了冰窟窿!”
李栓柱的腿一软,跪在地上。他想起那个雪夜,春杏抱着棉袄来找他,说愿意退婚让他娶富家女,他却在桥上将她推下去,眼睁睁看着她的银簪掉进冰缝……
春杏的凤冠掉在地上,露出满头的白发,脸上的胭脂层层剥落,露出青灰色的皮肤。“我在冰里冻了三年,” 她一步步逼近,“好不容易借这具刚死的身子回来,就是要你偿命!”
柴房的土墙突然裂开,露出里面的骸骨,穿着件红棉袄,正是三年前春杏穿的那件,领口还沾着他推她时扯掉的布屑。瞎眼嬷嬷摸着骸骨的手,哭得几乎背过气:“我的儿,你手腕上的冻疮……”
李栓柱这才看见,骸骨的手腕上,有圈深深的勒痕,是被他用麻绳捆住的。春杏(或者说,借尸还魂的王春杏)突然指向院外:“你看,那是谁来了?”
月光下,有个穿红袄的姑娘站在井边,手里拎着双布鞋,鞋底绣着李栓柱的名字。那是真正的春杏,邻村的孤女,三天前病死的,被王春杏的冤魂借了身。
“她爹娘也是被你害的,” 乞丐扔出张地契,“你爹当年强占她家的地,逼得他们跳了井!” 李栓柱看着地契上的手印,和爹临终前交给他的那份一模一样,只是上面多了两个血指印。
真正的春杏魂魄飘进柴房,跪在骸骨旁,对着王春杏的冤魂磕了三个头:“谢谢你替我报仇。” 王春杏的身影渐渐淡了,青斑化作点点星光,落在李栓柱的手背上,像冰窟窿里的寒意。
鸡叫头遍时,官差来了。李栓柱被捆走时,看见乞丐把银锁挂在骸骨的脖子上,瞎眼嬷嬷用春杏的帕子,轻轻擦着骸骨脸上的泥。灶膛里的火还没熄,烤着他今早没吃完的喜饼,饼上的 “囍” 字被火烤得变了形。
后来,王春杏的骸骨被葬在李家洼的山坡上,坟前种着棵杏树。每年清明,都有个瞎眼嬷嬷来扫墓,身边跟着个乞丐,两人总会带碗红烧肉,放在坟前,肉上插着半块并蒂莲帕子。
真正的春杏,魂魄被超度后,托梦给嬷嬷,说她在那边很好,还说李栓柱在牢里疯了,总喊着 “春杏饶命”,冬天睡觉也盖三床被子,却总说冷,像掉进了冰窟窿。
有人说,每逢李栓柱大婚那天,李家洼的井边就会站个穿红袄的姑娘,手里拎着双布鞋,鞋底的名字被露水浸得模糊。路过的人若仔细听,能听见井里传来银簪碰撞的声响,像极了那年冰窟窿里,王春杏最后喊的那声 “栓柱哥”。
乞丐和瞎眼嬷嬷后来住在了春杏家的旧屋里,收拾出两间房,一间给王春杏的牌位,一间给真正的春杏。每到过年,他们就会贴两张红春联,一张写着 “冤有头”,一张写着 “债有主”,横批是 “天理昭彰”。
杏树开花时,满山坡都是粉白色的花,像极了王春杏当年穿的新嫁衣。有风吹过,花瓣落在坟前的红烧肉碗里,像是她在笑着说:“我不恨了,只是这肉,还是当年的味道吗?”
李栓柱在牢里病死的那年,杏树结了满树的果子,甜得发腻。乞丐摘下最大的那颗,放在两个春杏的牌位前,说:“看,老天爷都记着呢,谁也躲不过。” 瞎眼嬷嬷摸着果子,突然说:“甜,真甜,像春杏小时候给我摘的野杏。”
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,落在牌位前的半块帕子上,那并蒂莲像是活了过来,在风里轻轻摇曳,仿佛在说,这世间的账,无论隔了多少年,欠了多少债,总有算清的那天,就像这花开花落,从不耽误。